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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八年.棄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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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八年.棄他

貞禧二十八年三月十六日,平旦。

張鈐生父沈珩自戕於沈家祠堂,他是用劍自刎的,屍身對列祖列宗的牌位仍保持著跪姿。

日出後,一隊錦衣衛打馬過烏衣巷前門牌坊,他們在沈家門前勒住了馬韁。

錦衣衛指揮使金寧翻身下馬,命手下人圍住沈家,一個沈家人都不準放出去。

沈家大門對面便是蕭府。

蕭府中出來一個老者,對在沈府門口徘徊的金寧拱手作揖道:“大人從京師遠道而來,我家老侯爺此刻在府,備好了茶飯與大人敘舊。”

金寧忙將腰間的繡春刀丟給一個錦衣衛千戶,先跪下向蕭府大門重重磕了一個響頭,又起身朝那老者恭敬回了一禮。

“老師愛惜賜飯,學生受之有愧。煩請老先生即刻帶路,引我去拜會老師。”

金寧又脫了身上的飛魚服,喊手下人找來便裝與自己換上。

*

“碩人其頎,衣錦褧衣。齊侯之子,衛侯之妻,東宮之妹,邢侯之姨……”稚嫩清甜的女音飄蕩在書齋內外。

蕭老侯爺手執書卷,坐在明間的書案後,聽聰慧美麗的小外孫女背誦《衛風.碩人》。

徐稚棠背完最後一句,接過丫鬟奉上的大紅袍一飲而盡。

蕭老侯爺撫須笑道:“小野,可有志向,傳承我這糟老頭子的衣缽?”

“外祖,表姐們不行嗎?”徐稚棠喝完茶後,走到蕭老侯爺座旁,為他捶肩。

“你那三個表姐,一個比一個可惡,尤其是寶鸞,就是個女霸王,不拆了外祖的學宮書院,外祖就謝天謝地了。”蕭老侯爺移目至門口,註視著院中幫他曬書的張鈐,這少年生得清朗端正、氣韻不凡,今晨問他經史策論能應答如流,但身世際遇引人嘆息。

“外祖,你在聽我說話嗎?”徐稚棠搖著蕭老侯爺的胳膊,剛見她外祖父望著張鈐的身影直出神。

“在聽,在聽,外祖在聽。”蕭老侯爺拿起手邊一碟桃花酥,遞給自己的小外孫女,點指著張鈐那邊,“人家是客,又幫外祖曬書,去,叫他休息一會兒,吃吃點心喝喝茶。”

“他可吃不下,剛死了老子。”徐稚棠俯首在自家外祖父耳邊低語。

“吃得下,沈珩自戕用的那柄劍就是他給的,此子有這等忍心,將來可堪大用。”蕭老侯爺向張鈐那邊投去讚許的目光。

徐稚棠感到驚訝,外祖父從來教誨家中小輩,百善孝為先。

今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,外祖父對張鈐到底破了自己的原則。

徐稚棠端著那碟桃花酥出門,喊住了在曬書架間來回穿梭的張鈐。

“你歇一歇,到葡萄架下與我一同吃桃花酥。”

“我再曬一箱書,你先去葡萄架下等我。”張鈐抱著一摞書答道。

徐稚棠見他頭上戴的幅巾歪了,將桃花酥遞於跟在身後的侍女,自己上前幫他整理包裹頭發的幅巾,摸著那幅巾是濕的,可見他出了不少汗。

“咳咳咳……”跨進院門的金寧粗著嗓子咳嗽了幾聲,笑道:“大侄女,你眼光不錯,張鈐這孩子比我家九郎出息。”

徐稚棠朝金寧福身,這是她好友金雀橋與她二堂嫂金氏的父親,徐金二家是世交,她常見金寧這位伯父。

張鈐抱書與金寧見禮。

“伯父是從沈家來嗎?”

“嗯。你辦事周全,我下江南之前,陛下早已命司禮監擬好了冊你為承恩侯的旨意,就等我帶罪人沈珩的屍身回京,你再回京交上沈家軍的兵符,那封侯的旨意立將發到內閣票擬,待陛下朱批過後,你就成京城新貴了。”金寧提了提自己的腰帶,“陛下的意思,沈家大小二百八十四口人,除了你、你母親、你姐姐、死去的罪人沈珩之外,剩下二百八十口人,一個活口也不留。等我見完老師,你與我一同去沈家觀刑。”

逼死親父,又與錦衣衛一起刑殺親族。

若如金寧所言,張鈐少年封侯,踐踏血親的屍骨上位,定會引起仕林嘩然。

這是貞禧帝對張鈐的捧殺,來日貞禧帝想斬草除根,只需將“不孝”二字扣於張鈐頭上,天下文人皆會對他口誅筆伐。

張鈐在賭他自己的命,可這是必死之局,他這一入局,與困獸無異。

他這是……為了什麽?

金寧入室與蕭老侯爺談笑風生。

徐稚棠沒有去葡萄架下等張鈐,而是與他一起曬書。

“兵符在——”徐稚棠才吐出三個字,就被張鈐擡手捂住了嘴。

他低聲道:“我的便是你的,你好好收著,陛下那裏我自有交待。”

徐稚棠眨眼,用手語比了“錢庫鑰匙”四字。

張鈐:“你不是想開用來義診的醫館嗎?那錢你隨意花銷,我是不要的。”

徐稚棠掰開了張鈐掩在自己唇上的手,她喘了口氣,“濁水之中出不了清流,你懂嗎?張鈐。”

張鈐一怔,眼眶紅了。

“那人與你還說了什麽。”

“你來日有千錯萬錯,他都請我不要棄你,我棄你,無異於殺你。”徐稚棠舉袖擦拭他眼角溢出的淚。

張鈐心口抽痛,原來最懂自己心的人,是他的父親。

昨夜,張鈐將自己母親與沈珩定情的故劍交還給他,還與他說:“生何歡?死何懼?”說這句話是母親的原話。

意思是,你活著有什麽值得高興的,死了也沒有什麽可畏懼的。

這使沈珩誤解,以為張鈐的母親憎怨他,被摯愛之人厭棄,連那定情的故劍都還給了他。

萬念俱灰之下,沈珩選擇了自戕,用自己的命換兒子的青雲路,用自己的死向他的妻懺悔。

實則,張鈐母親要他對沈珩說的是,“死何歡?生何懼?”意思是,你死了我們並不會高興,活著也沒有什麽可以畏懼的。

那把故劍,是張鈐母親交還給沈珩,希望替代她陪在他身邊,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。

沈珩為人夫、為人父,張鈐母親沒有名分,若下江南來陪他,會破壞沈家和樂融融的場面。這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共情悲憫。在張鈐母親心中,沈珩如今的妻子沒有錯,她不忍去傷一個賢良人的心。

張鈐思及此,方知自己錯了一步棋。

他以為父親對母親斷念絕情,原來父親對母親的愛,只是深深埋在心底。

“徐小野,我父沒有負我母,我母也沒有棄我父。”張鈐哽咽住了,“是我,是我親手殺了我父。”

徐稚棠從未見過他這般頹喪的模樣。

“可沈叔父他是自戕,你遞給他劍不錯,他可以不了斷自己的,你沒有親手殺沈叔父呀。”

“不是……不是……”張鈐張皇失措的模樣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,“四次啊,我殺了我父四次啊,我不肯好好聽他說話,我以為他在狡辯,他舍棄我母親姐姐還有我,這些年與旁的女子相敬如賓、生兒育女,他這樣死了算什麽,我母親怎麽辦?他又丟下了她……”

張鈐對他父積累了百年的仇恨,在這一刻,因徐稚棠一句話,煙消雲散。

開弓沒有回頭箭,老師死了,他父死了,若還不能爭到他們心中的太平世道,卻是不值。

“張鈐,聖人也會犯錯的。”可張鈐錯了四次,徐稚棠挖空心思想怎麽給他圓,“其實沈叔父他也有錯,沈夫人與你母親的心他都不想傷。沈叔父心給了一個人,身又給了另一個人,結果將沈夫人與你母親的心都給傷透了,又拿沈家滿門榮辱性命當人情償還給你,沈叔父也錯得離譜呢。”

徐稚棠說完,覺得自己說的話有挑撥張鈐與沈珩父子關系的嫌疑,補上一句。

“我說的都是歪話,你過過耳朵就好。”

“嗯。”張鈐應喏,為她寬慰自己的舉措感到暖心。

*

灼日當空。

沈府花園內,錦衣衛正在空地點數身覆白布的屍首數目。

一個錦衣衛千戶拿著名冊勾畫,數屍的錦衣衛唱一個名字,他就在名冊上面勾去一個名字。

最後剩下十二個名字沒有勾去,都是十歲以下的稚童,有男孩也有女孩,最小的孩子剛剛長奶牙。

金寧坐在亭中棋桌旁與張鈐對弈,眼見自己的黑子要輸了,那勾名的錦衣衛來報。

金寧從棋盤上撿起張鈐的一個白子。

“老師想收一個學生,本官自然要賣老師人情,本官也怕自家有一日落得沈家這樣的下場,張鈐你孑然一身,恐不能理解本官這種拖家帶口的人的心思。”

張鈐往亭外望去,十二個孩子栓在一條麻繩上,站在太陽底下,不哭也不鬧。最小的那個女孩坐在地上玩泥巴,並不知自家今日遭難。

張鈐動了惻隱之心,卻明白庇護下十二個孩子的風險,能救下一個孩子的性命,已經十分難得了。

他走過去,分了糖給那些孩子吃。

問他們:“你們明日有誰想吃糖的嗎?”

孩子們依次搖頭,最小的女孩跟著自己的哥哥姐姐一起搖頭,只覺得非常好玩。

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,我要隨母親去,她常生病,我要端藥給她喝。”一個秀麗的女孩無畏無懼地昂首仰視張鈐,她抱起最小的那個女孩,“大哥哥,可我妹妹年紀小,她今日第一次吃糖,她喜歡吃的,只是不會說話,明日大哥哥你再給她糖吃好不好?”

其他孩子紛紛開口。

“小妹喜歡吃糖,我們不喜歡。”

“小妹是最乖的,我們的糖都留給她吃。”

“大哥哥,你明日一定要給小妹吃糖啊。”

……

除了最小的女孩,其他孩子都懂“明日吃糖”的意思。

金寧過來抱起那最小的女孩,拉著她的小手笑道:“這樣小的年紀,什麽都不懂,當老師的學生正合適。張鈐你說呢?”

“嗯。”張鈐認可後,用手蒙住了金寧懷中小女孩純凈的眼睛。

十一道刀光晃動,血流滿地。

再也沒人喚這小小的孩兒“小妹”了。

沈家,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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